秋天的况味
作者:·林语堂·
秋天的黄昏,一人独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烟头白灰之下露出红光,微微透露出暖气,心头的情绪便跟着那蓝烟缭绕而上,一样的轻松,一样的自由。不转眼缭烟变成缕缕的细丝,慢慢不见了,而那霎时,心上的情绪也跟着消沉于大千世界,所以也不讲那时的情绪,而只讲那时的情绪的况味。待要再划一根洋火,再点起那已点过三四次的雪茄,却因白灰已积得太多,点不着,乃轻轻的一弹,烟灰静悄悄的落在铜炉上,其静寂如同我此时用毛笔写在中纸上一样,一点的声息也没有。于是再点起来,一口一口的吞云吐露,香气扑鼻,宛如偎红倚翠温香在抱情调。于是想到烟,想到这烟一股温煦的热气,想到室中缭绕暗淡的烟霞,想到秋天的意味。这时才想起,向来诗文上秋的含义,并不是这样的,使人联想的是萧杀,是凄凉,是秋扇,是红叶,是荒林,是萋草。然而秋确有另一意味,没有春天的阳气勃勃,也没有夏天的炎烈迫人、也不像冬天之全入于枯槁凋零。我所爱的是秋林古气磅礴气象。有人以老气横秋骂人,可见是不懂得秋林古色之滋味。在四时中,我于秋是有偏爱的,所以不妨
说说。秋是代表成熟,对于春天之明媚娇艳,夏日之茂密浓深,都是过来人,不足为奇了,所以其色淡,叶多黄,有古色苍茏之慨,不单以葱翠争荣了。这是我所谓秋的意味。大概我所爱的不是晚秋,是初秋,那时暄气初消,月正圆,蟹正肥,桂花皎洁,也未陷入懔烈萧瑟气态,这是最值得赏乐的。那时的温和,如我烟上的红灰,只是一股熏熟的温香罢了。或如文人已排脱下笔惊人的格调,而渐趋纯熟炼达,宏毅坚实,其文读来有深长意味。这就是庄子所谓“正得秋而万宝成”结实的意义。在人生上最享乐的就是这一类的事。比如酒以醇以老为佳。烟也有和烈之辨。雪茄之佳者,远胜于香烟,因其味较和。倘是烧得得法,慢慢的吸完一支,看那红光炙发,有无穷的意味。鸦片吾不知,然看见人在烟灯上烧,听那微微哗剥的声音,也觉得有一种诗意。大概凡是古老,纯熟,熏黄,熟炼的事物,都使我得到同样的愉快。如一只熏黑的陶锅在烘炉上用慢火炖猪肉时所发出的锅中徐吟的声调,是使我感到同观人烧大烟一样的兴趣。或如一本用过二十年而尚未破烂的字典,或是一张用了半世的书桌,或如看见街上一块熏黑了老气横秋的招牌,或是看见书法大家苍劲雄深的笔迹,都令人有相同的快乐,人生世上如岁月之有四时,必须要经过这纯熟时期,如女人发育健全遭遇安顺的,亦必有一时徐娘半老的风韵,为二八佳人所绝不可及者。使我最佩服的是邓肯的佳句:“世人只会吟咏春天与恋爱,真无道理。须知秋天的景色,更华丽,更恢奇,而秋天的快乐有万倍的雄壮,惊奇,都丽。我真可怜那些妇女识见偏狭,使她们错过爱之秋天的宏大的赠赐。”若邓肯者,可谓识趣之人。
一九四一年一月
故都的秋
郁达夫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雕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浑浑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象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象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沈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象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象样。
在灰沈沈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曲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象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象橄榄又象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 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沈,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己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象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济南的秋天 作者:老舍。选自《老舍文集》
原文:
济南的秋天是诗境的。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你的幻想中要是这么个境界,那便是个济南。设若你幻想不出-许多人是不会幻想的——请到济南来看看吧。
请你在秋天来。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终年给你预备着的。可是,加上济南的秋色,济南由古朴的画境转入静美的诗境中了。这个诗意秋光秋色是济南独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秋和冬是不好分开的,秋睡熟了一点便是冬,上帝不愿意把它忽然唤醒,所以作个整人情,连秋带冬全给了济南。
诗的境界中必须有山有水。那末,请看济南吧。那颜色不同,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发的不同了。以颜色说吧,山腰中的松树是青黑的,加上秋阳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浅的颜色,把旁边的黄草盖成一层灰中透黄的阴影。山脚是镶着各色条子的,一层层的,有的黄,有的灰,有的绿,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儿。山顶上的色儿也随着太阳的转移而不同。山顶的颜色不同还不重要,山腰中的颜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几句诗。山腰中的颜色是永远在那儿变动,特别是在秋天,那阳光能够忽然清凉一会儿,忽然又温暖一会儿,这个变动并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颜色觉得出这个变化,而立刻随着变换。忽然黄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像有层看不见的薄雾在那儿流动,忽然像有股细风替"自然"调合着彩色,轻轻的抹上一层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儿。有这样的山,再配上那蓝的天,晴暖的阳光;蓝得像要由蓝变绿了,可又没完全绿了;晴暖得要发燥了,可是有点凉风,正像诗一样的温柔;这便是济南的秋。况且因为颜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显然了。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棱角曲线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看山顶上那个塔!
再看水。以量说,以质说,以形式说,哪儿的水能比济南?有泉--到处是泉--有河,有湖,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么清,全是那么甜,哎呀,济南是"自然"的Sweet heart吧?大明湖夏日的莲花,城河的绿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济南有秋山,又有秋水,这个秋才算个秋,因为秋神是在济南住家的。先不用说别的,只说水中的绿藻吧。那份儿绿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绿色,恐怕没有别的东西能比拟的。这种鲜绿色借着水的清澄显露出来,好像美人借着镜子鉴赏自己的美。是的,这些绿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为谁看的。它们知道它们那点绿的心事,它们终年在那儿吻着水皮,做着绿色的香梦。淘气的鸭子,用黄金的脚掌碰它们一两下。浣女的影儿,吻它们的绿叶一两下。只有这个,是它们的香甜的烦恼。羡慕死诗人呀!
在秋天,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些波皱。天水之间,全是清明,温暖的空气,带着一点桂花的香味。山影儿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虚幻的吻着。山儿不动,水儿微响。那中古的老城,带着这片秋色秋声,是济南,是诗。
秋天的秋天
在夏天的余热快要完全散尽的时候,我遇见了那个女孩,那个像秋天一样轻曼的女孩。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秋天。
认识秋天是一个偶然的偶然。我在给哥哥打电话的时候,不小心拨错了号码,结果打到了秋天那里。
-喂,哥哥!
-呃,对不起,请问您找谁啊?
她的声音很软,说话也是很有礼貌的样子。
-我找一下郁影之。
-哦,你打错电话了。不过他就在旁边,要让他听电话么?
-你认识他么?
-是啊!我们都是“潋焰堂”的成员啊。
-你也是“潋焰堂”的么?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秋天。
-是秋天的那个秋天么?
-是啊!呵呵。你呢,你叫什么呢?
-我叫安颜。
-安颜?是安颜的那个安颜么?
她学着我的语气说话,很可爱的样子。
-呃?……哦~你学我说话!
-嘻嘻……
她就是这样一个可爱得有点过分的女孩,而且,她有着一个更加可爱的名字,叫做秋天。
秋天秋天秋天。我总是喜欢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秋天秋天秋天。在这个迟到了的秋天里,我把秋天叫得格外柔软,因为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和秋天可爱的样子搭得很好。秋天也就一遍遍地答应着,用她特有的柔软的声音。
在秋天的雨季再次到来的时候,我们手拉手到冰屋去买最大份的冰淇淋吃。我们坐在楼顶篮球场的看台上,边吃边聊天。秋天的雨是很冰的,冰凉的雨浸染着周围的空气也变得冰凉起来。手心冰凉,湿润的气体被哈在手背上,一样的冰凉。“安颜你冷不冷啊,我帮你暖暖手吧”她说着伸出手来。两双手叠在一起,我们忽然都笑了,然后继续大口大口地吃冰淇淋。因为在两双手重叠的那一刻,我们都感觉到对方手心的温度,一样的冰冷。
没事的时候,我们会偷偷溜到一家叫作“无名”的CD店里淘碟。“无名”是家“黑店”。说他是“黑店”主要有三个原因。第一是因为这家电是专门经营打口CD的--就是走私的正版CD;价钱很便宜,一张CD差不多5元到10元左右。第二点比较奇特,秋天说是一位老板长得太黑了,所以叫黑店。真是奇怪的逻辑。第三呢,是因为老板从来都不开灯的,很小的店面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CD,门口窄小的收银台商永远点着一根半长的红蜡烛。整个小店就被蜡烛微弱但是温暖的光芒,和CD架的阴影笼罩得严丝合缝。甚至在第一次踏进黑店的时候,我们不得不里里外外跑了几十回--拿一张CD出去看一眼。后来,在我们跑到不耐烦的时候,我们终于可以记住每个CD架每一部分放的CD了,那时,老伴总是会笑呵呵的调侃:你们俩都快成老板了呢!
可是很奇怪的是,每次去店里,蜡烛的长短几乎都没变过的。在我们荣升为“副店主”以后,老伴跟我们讲了那个蜡烛的故事。那是一个绝望而冗长的故事,像是一部很长很长的老旧的无声电影,背景永远是单调的黑白色,主人公是那个漂亮女人,她扬着精致的睫毛说要离开,不带任何感情的,她说再见,然后就真的再也不见了。就是她,留下了那半截蜡烛,那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礼物。后来,没有后来,或许现在就是后来,老板一个人他独自守着空房子和她唯一留下的半截蜡烛,过着空空如也的生活。
我的心一下子就被这个三言两语的故事弄得空落落的难受,所有的悲伤都堵在嗓子眼里,让我有想哭的冲动。从头到尾,秋天都出奇得安静,安静到让我不安。我转过头,却看见满脸泪痕的秋天,她看着我,眼神带着绝望的空洞。秋天趴在我的肩膀上哭泣着,我听见她小声说:“为什么她连我也不要了呢?”积蓄已久的眼泪忽然滑落,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秋天,忘了吧,那不是你的人生。”我了解她的难过,因为她,有一个和老伴近乎相同的故事,致使,她的那个美丽女人,是妈妈。
老板或许都没有想到他的故事会有如此大的副作用,他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我们,抱歉而又不知所措的搓搓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冲他抱歉的笑笑,说:“然后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他忧伤的故事。
再后来,他喜欢上了音乐,所以,他贩卖CD,廉价的,注入他所有快乐的CD。所以他总是说:“我在贩卖我的快乐,而你们这两个小丫头买去了,所以你们就会快乐,所以你们让我也变得快乐!”这是老板不变的哲理,我永远不懂,却依然相信。或许这并不是最圆满的结局,但至少,他不再是悲剧,他的故事不再是悲剧。
沉默了许久之后,秋天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她轻轻说:“谢谢。”微弱的蜡烛灯火和她嘴角的笑以及脸上还未干的泪痕相映着,一瞬间,竟然有些眩目。
秋天和我,我们同样是用文字来填补生活的人。
我们同样只写悲剧,但她的文字总是那么唯美,而且柔软,会让人一点一点的难过,让人的心也一点点地下坠,下坠,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坠入万劫不复的深远。读她的文字,是不会流泪的,但是那种感觉会更糟,因为她的哀伤会无时无刻不侵蚀着你的心脏,胸口也会堵得难受。而我的文字就会比较直接一点,而且可以赚到很多眼泪,但是哭过之后,还会笑得明媚。
其实更多的时候,我是对不懂秋天的,或者说,我们是互相不理解的。我不能理解她的一些想法,比如她说每个女生都应该学架子鼓和跆拳道,就像他也无法明白为什么我觉得感恩节是世界上最无耻的节日猫是灵魂在人间的肉体一样,可是,我们还是会彼此迁就着,迈着细碎的步伐,扬着甜蜜的微笑,牵着一样冰冷的手,一直走一直走,走过这个明媚的秋。
可是,我们并不能算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因为时间,因为距离,可我们真的是那种可以躺在一个被窝里聊天到天亮,可以分享同一块蛋糕一个棒棒糖,可以手拉手开心的压马路,可以不顾路人惊异的目光放肆的大笑或者大哭的朋友。
亲爱的秋天这样的朋友,只要一个,就够了。
和秋天一起度过的秋天,只有一个,足够了。
秋天的秋天,她冲我温柔的微笑;
秋天的秋天,离开之后,是一个冬……
秋天的黄昏,一人独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烟头白灰之下露出红光,微微透露出暖气,心头的情绪便跟着那蓝烟缭绕而上,一样的轻松,一样的自由。不转眼缭烟变成缕缕的细丝,慢慢不见了,而那霎时,心上的情绪也跟着消沉于大千世界,所以也不讲那时的情绪,而只讲那时的情绪的况味。待要再划一根洋火,再点起那已点过三四次的雪茄,却因白灰已积得太多,点不着,乃轻轻的一弹,烟灰静悄悄的落在铜炉上,其静寂如同我此时用毛笔写在中纸上一样,一点的声息也没有。于是再点起来,一口一口的吞云吐露,香气扑鼻,宛如偎红倚翠温香在抱情调。于是想到烟,想到这烟一股温煦的热气,想到室中缭绕暗淡的烟霞,想到秋天的意味。这时才想起,向来诗文上秋的含义,并不是这样的,使人联想的是萧杀,是凄凉,是秋扇,是红叶,是荒林,是萋草。然而秋确有另一意味,没有春天的阳气勃勃,也没有夏天的炎烈迫人、也不像冬天之全入于枯槁凋零。我所爱的是秋林古气磅礴气象。有人以老气横秋骂人,可见是不懂得秋林古色之滋味。在四时中,我于秋是有偏爱的,所以不妨说说。秋是代表成熟,对于春天之明媚娇艳,夏日之茂密浓深,都是过来人,不足为奇了,所以其色淡,叶多黄,有古色苍茏之慨,不单以葱翠争荣了。这是我所谓秋的意味。大概我所爱的不是晚秋,是初秋,那时暄气初消,月正圆,蟹正肥,桂花皎洁,也未陷入懔烈萧瑟气态,这是最值得赏乐的。那时的温和,如我烟上的红灰,只是一股熏熟的温香罢了。或如文人已排脱下笔惊人的格调,而渐趋纯熟炼达,宏毅坚实,其文读来有深长意味。这就是庄子所谓“正得秋而万宝成”结实的意义。在人生上最享乐的就是这一类的事。比如酒以醇以老为佳。烟也有和烈之辨。雪茄之佳者,远胜于香烟,因其味较和。倘是烧得得法,慢慢的吸完一支,看那红光炙发,有无穷的意味。鸦片吾不知,然看见人在烟灯上烧,听那微微哗剥的声音,也觉得有一种诗意。大概凡是古老,纯熟,熏黄,熟炼的事物,都使我得到同样的愉快。如一只熏黑的陶锅在烘炉上用慢火炖猪肉时所发出的锅中徐吟的声调,是使我感到同观人烧大烟一样的兴趣。或如一本用过二十年而尚未破烂的字典,或是一张用了半世的书桌,或如看见街上一块熏黑了老气横秋的招牌,或是看见书法大家苍劲雄深的笔迹,都令人有相同的快乐,人生世上如岁月之有四时,必须要经过这纯熟时期,如女人发育健全遭遇安顺的,亦必有一时徐娘半老的风韵,为二八佳人所绝不可及者。
使我最佩服的是邓肯的佳句:“世人只会吟咏春天与恋爱,真无道理。须知秋天的景色,更华丽,更恢奇,而秋天的快乐有万倍的雄壮,惊奇,都丽。我真可怜那些妇女识见偏狭,使她们错过爱之秋天的宏大的赠赐。”若邓肯者,可谓识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