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陌生的终点出发
一九六九年冬天,在四川西南部大凉山无边无际的群峰之间,我躺在一片即使在严寒季节也不凋零的枯草地上,仰望天空。十年后我才意识到,就在那无所事事、随波逐流的岁月中,我的生命已被不知不觉地织入那一片草地。
那片草地被我画在《春风已苏醒》这幅最初的作品中。在被一种盲目的狂热所驱使的苦心经营中,我逐渐找到了自己。奇怪的是,一幅画在完成后——或不如说是竭尽全力被迫搁笔之后——才发现它原来是如此简单而茫然,这真是始料未及,令人感慨不已。潜意识中被青春时代固定下来的力量如此顽强的控制了手(而不是大脑),使绘画的过程身不由己,充满惊险的魅力:如果我发现走向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这个陌生的终点正是出发的地方,是生命在混沌之初就建立起的不可逾越的边界。那就是我的风格、长处与缺陷,是那种使我从一开始就有别于 “四川画派”其他画家的东西——如果有过“四川画派”的话。
对于《春风已苏醒》,人们有过种种解释,这并不重要。事实上,这幅会流行一时的画仅仅是我艺术史的一个出发点,重要的是(也许仅对我自己),在可能性与自由多得令人绝望的现代艺术中,我或许能找到一种新的秩序与限制,在具象与抽象之间寻求和解,赋予我根深蒂固的浪漫意识与对优雅的渴求以一个新的、站得住脚的物质框架。正如我所喜欢的史特拉汶斯基所说,“对艺术控制得越多、限制得越多,它就越自由。”对“自由”的滥用正是当代艺术贬值的原因之一,而严格的自我限制是使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获得真正自由的唯一手段。
在我之后出现的一大批尽精雕细刻之能事的艺术家中,只有很少的人意识到“无限制”正是他们的作品令人厌恶的原因。一个初学者可以借助精确的照片复制出表明惊人的画面,但真正的现代视觉艺术品的高明之处一目了然,它能超越视觉,使人对司空见惯之物感到陌生与神秘。现实主义是繁琐不堪的,而超现实主义是廉价的罗列,波普艺术是业余的游戏。而在我看来,艺术就是宗教,在画框中必须建立起一座神殿,在古典与现代、现实与超现实中必然存在一种形式,能把经验寄身于纯粹视觉的目的,从而恢复绘画的尊严,这种尊严从本世纪以来已被可悲地践踏殆尽。当艺术堕落为某种宣泄与说教的可有可无的符号时,它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正如诗歌是语言的纯洁化,绘画也必须是视觉的净化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