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吃了一顿美餐,你会感到快乐,是什么东西在快乐呢?当然,是你的身体,如果你读了一本好书,听了一支优美的乐曲,看到了一片美丽的风景,你也会感到快乐。是什么东西在快乐呢?显然不是身体了,你只好说,是你的心灵、灵魂感到了快乐。你犯了胃痛,你摔了一跤,你被虫子蜇了一口,你的身体会受疼痛的折磨,可是,当你失恋了,你的亲人去世了,你想到了自己有一天会死;或者你遭到了不义的事情,是你的哪一部分在痛苦呢?当然,又是灵魂。看起来,人有一个身体,又有一个灵魂,它们是很不同的东西。有些哲学家否认人有灵魂,他们把灵魂说成是肉体的一种功能。可是,如果没有灵魂,我们怎么解释上述种种、精神性质的快乐和痛苦的根源呢?灵魂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他不像眼睛、耳朵、四肢、胃、心脏、大脑那样是人体的一个器官,但是,根据人有着不同于肉身生活的精神生活,我们可以相信它是存在的。其实,所谓灵魂,也就是承载我们的精神生活的一个内在空间罢了。人的肉身是很实际的,它要生存,为了生存便要求温饱,为了生存得更好还要到社会上去奋斗,去获取名利地位。人的灵魂就不那么实际了,它追求的是理想,是诸如真、善、美、信仰、思想、艺术之类的精神价值。我们把这种对理想和精神价值的追求称作精神生活。如果一个人只知道吃睡和赚钱,完全没有精神生活,我们就会嘲笑他没有灵魂,认为他与动物没有多大区别。灵魂好像永远不会满足于现状,它总是在追求一种完美的境界。这种对理想境界的渴望从何而来?当我们看到美的形象,听到美的音乐,我们的灵魂为何会感动和陶醉?一颗未被污染的淳朴的灵魂似乎自然而然地就喜欢美善的东西,讨厌丑恶的东西,它是怎么会具备这样的特性的?古希腊最伟大的哲学家柏拉图对此提出了一种解释。他推测,灵魂必定曾经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生活过,见识过完美无缺的美和善,所以,当它投胎到肉体中以后,现实世界里的未必完善的美和善的东西会使它朦胧地回忆起那个理想世界,这既使它激动和快乐,又使它不满足而向往完善的美和善。他还由此得出进一步的结论:灵魂和肉体有着完全不同的来源,肉体会死亡,而灵魂是不朽的,他的这个解释受到了后世许多哲学家的批评,被指责为神秘主义。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人们怎么没有听出柏拉图是在讲一个寓言呢?他其实是想说,人的灵魂渴望向上,就像游子渴望回到故乡一样,灵魂的故乡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只要生命不止,它就永远在思念,在渴望,永远走在回乡的途中。至于这故乡究竟在哪里,却是一个永恒的谜。我们只好用寓言的方式说,那是一个像天堂一样美好的地方。我们岂不是在同样的意义上说,灵魂是我们身上的神性,当我们享受灵魂的愉悦时,我们离动物最远而离神最近?人的高贵在于灵魂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有一句名言:“人是一枝有思想的芦苇,”他的意思是说,人的生命像芦苇一样脆弱,宇宙间任何东西都能致人于死地,可是,即使如此,人依然比宇宙间任何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人有一颗能思想的灵魂。我们当然不能也不该否认肉身生活的必要,但是,人的高贵却在于他有灵魂生活,作为肉身的人,人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唯有作为灵魂的人,由于内心世界的巨大差异,人才分出了高贵和平庸,乃至高贵和卑鄙。两千多年前,罗马军队攻进了希腊的一座城市,他们发现一个老人正蹲在沙地上心研究一个图形。他就是古代最著名的物理学家阿基米德。他很快便死在了罗马军人的剑下,当剑朝他劈来时,他只说了句话:“不要踩坏我的圆!”在他看来,他画在地上的那个图形是比他的生命更加宝贵的。更早的时候,征服了欧亚大陆的亚历山大大帝视察希腊的另一座城市,遇到正躺在地上晒太阳的哲学家第欧根尼,便问他:“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不要挡住我的阳光!”在他看来,面对他在阳光下的沉思,亚历山大大帝的赫赫战功显得无足轻重。这两则传为千古美谈的小故事表明了古希腊优秀人物对于灵魂生活的珍爱,他们爱思想胜于爱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把灵魂生活看得比任何外在的事物包括显赫的权势更加高贵。珍惜内在的精神财富甚于外在的物质财富,这是古往今来一切贤哲的共同特点。英国作家王尔德到美国旅行,入境时,海关官员问他有什么东西要报关,他回答“除了我的才华,什么也没有。”使他引以自豪的是,他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他拥有不能用钱来估量的艺术才华。正是这位骄做的作家在他的一部作品中告诉我们:“世间再没有比人的灵魂更宝贵的东西,任何东西都不能跟它相比。”其实,无需举这些名人的事例,我们不妨稍微留心观察周围的现象。我常常发现,在平庸的背景背景下,哪怕是一点不起眼的灵魂生活的迹象,也会闪放出一种很动人的光彩。有一回,我乘车旅行。列车飞驰、车厢里闹哄哄的,旅客们在聊天、打牌。吃零食。一个少女躲在车厢的一角,全神贯注地读着本书。她读得那么专心,还不时地往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本子上记些什么,好像完全没有听见周围嘈杂的人声。望着她仿佛沐浴在一片光辉中的安静的侧影,我心中充满感动,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候我也和她一样,不管置身于多么混乱的环境,只要拿起一本好书,就会忘记一切。如今我自己已经是一个作家,出过好几本书了,可是我却羡慕这个埋头读书的少女,无限缅怀已经渐渐远逝的有着同样纯正追求的我的青春岁月。每当北京举办世界名画展览时,便有许多默默无闻的青年画家节衣缩食,自筹旅费,从全国各地风尘仆仆来到首都。名画前流连忘返。我站在展厅见望着这一张张热忱仰望的年轻的面孔,心中也会允满感动,我对自己说,有着纯正追求的青春岁月的确是人生最美好的岁月。若干年过去了,我还会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列车上的那个少女和展厅里的那些青年,揣摩他们现在不知怎样了。据我观察,人在年轻时多半是富于理想的,随着年龄增长就容易变得越来越实际。由于生存斗争的压力和物质利益的诱惑,大家都把眼光和精力投向外部世界,不再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其结果是灵魂日益萎缩和空虚、只剩下了一个在世界上忙碌不止的躯体。对于一个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了。我暗暗祝愿他们仍然保持着纯正的追求,没有走上这条可悲的路。梦并不虚幻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真实的故事——在巴黎,有一个名叫夏米的老清洁工,他曾经替朋友抚育过一个小姑娘。为了给小姑娘解闷,他常常讲故事给她听,其中讲了一个金蔷薇的故事,他告诉她,金蔷薇能使人幸福。后来这个名叫苏珊娜的小姑娘离开了他,并且长大了。有一天,他们偶然相遇,苏珊娜生活得并不幸福。她含泪说:“要是有人送我一朵金蔷薇就好了。”从此以底夏米就把每天在首饰坊里请扫到的灰尘搜集起来,从中筛选金粉,决心把它们打成一朵金蔷薇。金蔷薇打好了,可是,这时他听说,苏珊娜已经远走美国不知去向。不久后,人们发现、夏米悄悄地死去了。在他的枕头下放着用皱巴巴的蓝色发带包扎的金蔷薇,散发出一股老鼠的气味。送给苏珊娜一朵金蔷蔽,这是夏米的一个梦想。使我们感到惋惜的是,他终于未能实现这个梦想。也许有人会说:早知如此,他就不必年复一年徒劳地筛选金粉了。可是,我倒觉得,即使夏米的梦想毫无结果,这寄托了他的善良和温情的梦想,本身已经足够美好,给他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种意义,把他同那些没有任何梦想的普通清洁工区分开来了。说到梦想,我发现和许多大人真是讲不通。他们总是这样提问题:梦想到底有什么用?在他们看来,一样东西,只要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卖钱,就是没有用。他们比起一则童话故事里的小王子可差远了。这位小王子从一颗外星落在地球的一片沙漠上,感到渴了,寻找着一口水井,他一边寻找,一边觉得沙漠非常美丽,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使沙漠变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口水井。”沙漠中的水井是看不见的,我们也许能找到,也许找不到。可是正是对看不见的东西的梦想驱使我们去寻找,去追求,在看得见的事物里发现隐秘的意义,从而觉得我们周围的世界无比美丽。其实诗、童话、小说、音乐等等都是人类的梦想,印度诗人泰戈尔说得好:“如果我小时候没有听过童话故事,没有读过《一千零一夜》和《鲁宾逊漂流记》,远处的河岸和对岸辽阔的田野景色就不会如此使我感动,世界对我就不会这样富有魅力。”英国诗人雪莱肯定也听到过人们指责诗歌没有用,他反驳说:诗才“有用”呢,因为它“创造了另一种存在,使我们成为一个新世界的居民”。的确,一个有梦想的人和一个没有梦想的人,他们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的。如果你和那种没有梦想的人一起旅行,你在会觉得乏味透顶。一轮明月当空,他们最多说月亮像一张烧饼,压根儿不会有“把酒问青天,明月几时有”的豪情。面对苍茫大海,他们只看到一大滩水,决不会像安徒生那样想到海的女儿,或像普希金那样想到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唉,有时我不免想,与只知做梦的人比,从来不做梦的人是更像白痴的。生命树上的果子按照《圣经》的传说,人类一开始是住在伊甸园里的。那时候,人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不知什么叫苦恼,所以伊甸园又名乐园。伊甸园是一所美丽的大花园,里面栽着许多树:其中有两棵很特别的树一棵叫智慧树,一棵叫生命树。上帝禁止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吃智慧树上的果子可是据说在一条蛇的诱惑下,他们终于偷吃了智慧果,上帝怕他们再偷吃生命树上的果子,便把他们赶出了伊甸园。我们不妨把这则传说当作寓言来读。神与人的区别,无非一是无所不知的智慧,二是长生不老的生命。吃了智慧果,人已经分有了神的智慧,不说无所不知至少也比一般动物高明得多,懂得思考了。一旦再偷吃生命果,与神一样长生不死,就和神没有什么区别了。所以,上帝当然不肯让人吃到生命果。与别的动物相比人一方面有智慧,足以知生死,天下惟有人这种动物在活着时能预知自己的死亡,另一方面又和别的一切动物一样必死无疑。人就好像已经脱离了兽界的蒙昧却又不能达到神界的不朽,这种尴尬的位置给人带来了无穷的苦恼。几乎每个人在童年和少乍时期都会有那样一个时侯他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突然有一天,他确凿无疑地明白了自己迟早也会和所有人一地死去。这是种极其痛苦的内心体验,如同发生了一场地震一样人生的快乐和信心因之而动摇甚至崩溃了,想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的存在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会化为乌有,一个人就可能对生命的意义发生根本的怀疑。不过随着年龄增长,多数人似乎渐渐麻木了,实际上是在有意无意地回避。我常常发现,当孩子问到有关死的问题时,他们的家长便往往惊慌地阻止,叫他不要瞎想。其实,这哪里是瞎想呢?死是人生第一个大问题,古希腊哲学家还把它看作最重要的哲学问题,无人能回避得了。我相信那些从小就敢于正视和思考这个问题的人,在长大之后对人生往往能持比较深刻的理解和正确的态度。自从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后他们的子孙一直在寻找那棵上帝禁止人类靠近的生命树。战胜死亡,赢得不朽是人类一贯的梦想。既然肉体的死亡不可避免,人们就试图获得某种精神上的不死。西方人信奉基督教根本的动机是为了使自己相信灵魂不死,在肉体死亡后人的灵魂能升人天堂。在中国儒家强调“立德”、“立功”、“立言”,即留下能够传之后世的品德、功绩文章,“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道家则追求一种与宇宙大化融为一体的“不生不死”的境界。我不相信人死后灵魂还能继续活着,也不认为留下身后的名声有什么意义。但是,把肉体的易朽变成一种动力驱策自己去追求某种永恒的精神价值这无疑是积极的人生态度。不管这种精神价值是否真能达于永恒,对它的追求本身就可以使人更加容易与死亡达成和解,同时也赋予生命以超出有限肉体存在的意义。